这张照片你可能见过：一个白色大机器人，有着一张可爱的泰迪熊脸，怀里抱着一个微笑的女人。

图 | 日本是医疗自动化领域的先驱，这个抱举机器人 Robear 是最出名的设备之一（来源：Robear）

这个抱举机器人名为 Robear，是机器人 Robot 和熊 Bear 的合体。有关它的图片在网上广为流传，甚至在“护理机器人（care robot）”的谷歌图像搜索结果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这些照片似乎是为了提醒人们机器人技术的进步，以及我们如何能够在不久的将来依靠他们来帮助照顾他人。

Robear 在 2015 年就被日本公司发明出来，可是至今我们仍未看到类似的设备在护理机构或家庭生活中广泛应用。

他们为什么没有普及？答案告诉了我们一些关于技术解决主义的局限性，以及为什么迫切地需要重新思考我们的护理方法。

图 | Pepper 是一个可互动的人形机器人（来源：CHRIS WILLSON/ALAMY）

20 多年来，日本一直在开发照顾老年人的机器人。在 2010 年代，公共和私人投资显著加速。到 2018 年，仅日本政府就为此类设备的研发投入了远超 3 亿美元的资金。

乍一看，机器人护理炙手可热的原因似乎很显而易见。许多新闻或学术论文都在讨论日本的人口老龄化问题，它们引用了一系列令人焦虑的事实和数据：日本的出生率低于替代水平，人口已经开始萎缩，对于每个超过 65 岁的老人，在 2000 年大约有四个工作年龄的人负责，而预计到 2050 年这一比例将变成大约 1：1。

需要接受护理服务的老年人人数正在迅速增加，照顾他们的费用也在迅速增加。与此同时，本已严重的护理人员短缺问题只会在未来变得更加严重。

毫无疑问，许多日本人认为机器人是填补这些劳动力的一种方式，而不是支付更高的工资，或者引入廉价的移民劳动力，历届日本保守派政府都在试图回避或抵触关于这个选项的讨论。

护理机器人有不同的形状和大小。有些是用于身体护理的，包括将无法自主站立的老年人抱举起来；协助老年人行动和锻炼；监测他们的身体活动并捕捉跌倒状况；给他们喂饭；还有帮他们洗澡或上厕所。

其他种类的机器人则旨在从社交和情感上帮助老年人，以管理、减少甚至防止认知能力下降；他们还可能为孤独的老年人提供陪伴和治疗，这不仅可以更好的管理那些照顾患有痴呆症老人的护理，还可以减少日常护理所需的护理人员数量。

这些机器人的购买或租赁往往很昂贵。到目前为止，大多数机器人都被用于养老院等住宅式护理设施。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机器人最终往往会成为护理人员的负担。

在日本，机器人通常被认为是解决老年人护理问题的自然解决方案。日本在工业机器人方面拥有广泛的专业知识，并在类人机器人研究方面全球领先。

与此同时，至少从表面上看，许多日本人似乎都欢迎在日常生活中与机器人互动的想法。评论家们经常对这种明显的亲和力做出与宗教和文化相关的解释，特别是一种万物有灵的世界观。

这鼓励人们认为机器人有自己的灵魂，而且在日本漫画和动画中，许多机器人角色也大受欢迎。

机器人公司和持支持态度的政策制定者已经提出，护理机器人将减轻人类护理工作者的负担，并成为日本制造商的一个全新的主要出口产业。有两本书（分别出版于 2006 年和 2011 年，由中山信和岸信藤撰写）总结了这样一种信念：机器人将拯救日本。

当然，现实更为复杂，机器人在日本社会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几十年来国家、媒体和行业的不懈推广。接受机器人的概念是一回事，但在现实生活中，是否愿意与他们互动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更重要的是，机器人的现实生活能力远远落后于他们被炒作的形象。对于机器人爱好者来说，这是一个不舒服的事实，尽管政府的宣传、支持和补贴，以及工程师和程序员取得的真正技术成就，机器人在日本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任何突出特点，这其中就包括老年人护理。

一项针对日本 9000 多家老年护理机构的重大全国性调查显示，2019 年，只有约 10% 的机构报告了有使用任何形式的护理机器人，而 2021 年的一项研究发现，在 444 名提供家庭护理服务的调查对象中，只有 2% 的人有过与护理机器人打交道的经验。

有证据表明，当用户购买机器人时，它们通常只会在短时间内被使用，新鲜期过后就会被放在角落里吃灰。

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护理机器人的前景和实际应用之间的脱节上。自 2016 年以来，我在日本花了超过 18 个多月的时间进行实地调查，包括在一家疗养院工作并试验三种机器人：抱举机器人 Hug；海豹机器人 Paro；还有人形机器人 Pepper。

抱举机器人 Hug 的作用是应对护理人员不得不抱举护理对象的情景，海豹机器人 Paro 则提供一种机器人形式的动物治疗，同时也可以帮助护理人员分散一些痴呆患者的注意力和不断重复的需求，至于人形机器人 Pepper，它可以让护理对象进行娱乐性质的锻炼，从而解放护理人员，让他们腾出空来做其他事情。

（来源：KIM KYUNG HOON/REUTERS/ALAMY）

但问题很快就变得明显起来。工作人员在尝试几天后就停止了对抱举机器人 Hug 的使用，他们说把它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很麻烦和耗时，占用了他们与护理对象互动的时间，而且这台机器人只能抱起一小部分人，其他人则会感到不舒服或抱不起来。

Paro 机器人受到了护理人员和老人的好评。它像一个蓬松、柔软的玩偶，当用户抚摸并和它对话时，它可以发出声音、摇头晃脑、摆动尾巴。一开始，护理人员对这个机器人很满意，但是麻烦很快就出现了。

一位老人一直试图通过去除 Paro 外面的人造皮毛来“剥皮”，而另一位老人则对它产生了非常亲密的依恋，如果 Paro 不在床边，她就拒绝吃饭或睡觉。

最终，员工们不得不密切关注 Paro 与老人们的互动，而这似乎并没有减少严重痴呆症患者的重复行为。

Pepper 机器人被用来举办每天下午的娱乐活动。护理人员不再需要与老人们交谈或者亲自主持卡拉 OK 等活动，而是花一些时间启动 Pepper，然后把它推到房间里，它启动之后就会用欢快的声音播放音乐和预先录制好的演示，随后开始进行一系列的上半身锻炼，老人们可以跟着一起运动。

但护理人员很快就意识到，想要让老人参与日常锻炼，他们必须亲自站在机器人旁边，模仿它的动作，重复它的指示。由于机器人只有固定的一套歌曲和锻炼模式，几周后大家都开始感到无聊，最后 Pepper 的使用也变少了。

医疗危机并不是人口老龄化的自然结果或必然结果。相反，它们是特定的政治和经济选择的结果。

简而言之，这些机器人并没有节省劳动力。护理机器人本身需要“照顾”：它们必须四处移动、维护、清洁、启动、操作，反复向护理对象讲解使用方法，在使用过程中一直监控，并在使用之后存放起来。

事实上，越来越多的研究成果显示，机器人最终往往会为护理人员创造更多的工作，成为他们的负担。

更值得注意的是机器人带来的负担的形式。以前，医护人员想出了自己的娱乐活动，现在他们只能复制 Pepper 做的事情。以前，他们会和护理对象聊天和互动，现在就只会给他们玩 Paro。

以前，护理人员可以借助抱举老人的契机来和他们闲聊，建立情感联系，而使用了 Hug 抱举机器人之后，他们不得不缩短互动的时间，这样才能有时间把机器人推回到存放它的地方。

在每一种情况下，现有的社交和沟通任务往往被新任务所取代，这些任务涉及与机器人的互动，而不是与老人的互动。这些机器人并没有为员工节省时间来做更多的社会和情感护理方面的工作，而是实际上减少了这类工作的范围。

这些设备会指向什么样的未来？它们需要什么才能成为护理危机的“解决方案”？考虑到控制成本的必要性，似乎在护理中大规模使用这种机器人的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雇佣更多低技术水平的人，尽可能地压低他们的薪水。

医疗设施可能需要变得更大、高度标准化，以实现规模经济，使机器人设备的成本能够负担得起，因为即使有政府补贴，购买或租赁机器人设备通常也很昂贵。

因为护理人员可能不需要与护理对象进行那么多的互动，所以理论上他们不需要太多的护理培训，也不需要太丰富的经验，甚至日语水平也不用太高，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是外国移民。

事实上，这种想法可能已经在酝酿之中：过去几年里，随着人们对日本劳动力短缺的担忧加剧，日本的移民渠道迅速开放，医疗行业的整合也在加速。

这样的情况最终可能会有某种经济上的意义，但似乎不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良好的护理或体面的工作。

英国西英格兰大学机器人专家、机器人伦理学教授艾伦·温菲尔德（Alan Winfield）在谈到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更广泛应用时表示：“现实是，人工智能实际上已经创造了大量的工作岗位。

这是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他们大多是垃圾工作。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在 21 世纪，如果你的工作是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人类助手，那么这会是很无聊的，甚至对身体和心理上都很危险……这些人本质上就是被要求像机器人一样行事。”

人们对护理机器人的兴趣仍在继续。欧盟在 2015-2020 年向“让变老更美好的机器人”研发项目投资了 8500万（1.03 亿美元）。

2019 年，英国政府宣布向“成人社会护理机器人”投资 3400 万英镑（4800 万美元），称他们可以“革新”护理系统，并且把 Paro 和 Pepper 作为成功的例子宣传。

但护理并不仅仅是一个维护身体的问题。这是一种来自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共同努力，最终回归于人际关系。

同样，护理危机并不是人口老龄化的自然或不可避免的结果许多用来解释和推广护理机器人的叙述，经常做出这样的暗示。相反，它们是特定的政治和经济选择的结果。

虽然护理机器人技术成熟，并且那些推广它们的人通常心怀善意，但是它们可能只是一个表面光鲜亮丽的、昂贵的东西，把决策者的注意力从如何重视人的价值和分配社会资源，转移到寄希望于使用未来的技术去“拯救”社会人口老龄化的问题。

这甚至还没提到扩大护理机器人使用范围带来的其他负面影响，包括资源提取过程对环境造成的破坏和滥用，以及增加电子垃圾。

我们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行的解决方法，而且有的方法很容易实现。最明显的是，提升护理人员的薪水，改善工作条件，更好地支持非正式护理者，为老年人提供更有效的社会支持，以及教育整个社会了解这一人群的需求，都可以帮助建立更关心和公平的社会，而无需诉诸于依赖技术解决。

技术显然有它的角色，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我们需要用更多的跨学科合作和护理主导的方法去开发和部署技术，参与的人要包括护理人员和护理对象。

就像许多对机器人的描绘一样，机器人 Robear 比照片中呈现出来的样子更复杂。它是一个实验研究项目，从未在养老院真正使用过，对于现实生活来说太不切实际和昂贵。

而且这个项目早已终结，它的发明者声称，它并不能解决日本护理行业面临的问题。他认为，移民劳工是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自从我的实地调查结束后，Pepper 机器人也已经停产了。

但这些机器人在今天仍然活跃，尤其是在网络媒体上，投射并维持着日本的高科技形象和未来主义形象。事实上，这可能是他们迄今为止做的最成功的事情。